【晏主bg】浮云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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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时节,江南的水汽已有粘腻的暖意,对江晏来说,这天气却像沉重的湿布,裹得他喘不过气。眉间的沟壑深如刀刻,是离开竹林后的十年风霜与无休止寻找十八岁后了无踪迹的养女烙下的印记。他靠在药铺对面茶馆二楼雅间最暗的角落,目光疲惫地扫过河面,最终无意识地落向对岸那家挂着“同心堂”匾额的后院。十六岁最后一次见到她,本以为终有在江湖相逢之时,却在两年后丢失了她的踪迹。他踏遍山川,一次次希望燃起又熄灭,早已习惯了失望的钝痛。

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瞥。

石凳上那个低头缝补的女子侧影,那颈项的弧度,那专注时指尖细微的动作,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然劈开了麻木的神经!

是她吗?是她!

绝不会错,纵使少女的青涩褪去,身形轮廓已如抽条的翠竹般舒展,但那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早已融入他日夜寻觅的执念之中,至死不忘。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冲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站起身,带得身后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下意识就要冲下楼去——

然而,脚步在门槛前硬生生钉住。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正亲昵地趴伏在她膝头。小家伙虎头虎脑,穿着半旧的布衫,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子手中的针线,小嘴微张,满是全然的信赖和依恋。

孩子?

江晏浑身僵住,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巨大疑惑和难以置信的眩晕感。他死死盯着那孩子,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从那眉眼轮廓中寻找一丝熟悉的痕迹——像她?像谁?……没有。那孩子眉宇间并无多少属于她的清秀。

疑惑的藤蔓疯狂滋长。这是谁的孩子?她成亲了?嫁作人妇了?这个念头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滔天波澜。她有了自己的家?五年……五年足够发生太多事。他漂泊在血雨腥风里,而她,或许早已在某个他遍寻不到的角落,找到了平凡的归宿,生儿育女?

巨大的、迟来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全身。五年提心吊胆、刀口舔血的寻找,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他从未敢奢望的、近乎完美的答案。一种近乎虚脱的、带着苦涩尘埃落定般的欣慰,缓缓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

她活着,她看起来很安宁。那对着孩子露出的笑容,是他从未在她少女时代见过的温柔,如同春日融化的溪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属于母亲的慈爱与包容。她伸手拂去孩子鼻尖灰尘的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这一幕,像一幅他梦中都不敢描绘的“岁月静好”。

可欣慰的暖流尚未完全驱散疲惫,更深的忧虑便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她的夫君呢,为何不见踪影?是在外奔波,还是……发生了什么?她过得好吗,这看似平静的生活,是否真如表面这般安稳?她一个女子,带着孩子在这江南小城开药铺谋生,会不会受人欺负?那场大火,那些追杀是否真的彻底远离了她?

这孩子……他父亲待她如何?待这孩子如何?她独自支撑,是否辛苦?

担忧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在刚刚被欣慰暖过的心上。他看着她温润沉静的侧脸,那眉宇间似乎沉淀着风霜,却又透着一种他陌生的坚韧。五年光阴,足以改变一切。她不再是他羽翼下需要寸步不离守护的雏鸟,她已长成,筑起了自己的巢,庇护着新的生命。

一股混杂着释然、酸楚、无尽担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狂喜早已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灭顶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他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终于望见绿洲的旅人,却发现那绿洲已有主,自己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袅袅炊烟,感受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和平。

喉咙里堵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松开了抓着门框的手,高大的身形仿佛被无形的重量压得微微佝偻。他缓缓后退,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雅间的阴影里,仿佛那窗外投射进来的、映照着河对岸温馨一幕的阳光,会灼伤他这具沾满风尘与血腥、早已疲惫不堪的躯壳。隔着一条窄窄的河,他沉默地注视着那片属于她的、已然完整的烟火人间,像一个被时光彻底遗忘的、格格不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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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尖穿过粗布,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小石头毛茸茸的脑袋枕在膝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孩子特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这小家伙是半年前在下江南的路上捡到的,缩在早已僵硬的父母身边,饿得只剩下一双大眼。许是雏鸟情结,自那日起便像个小尾巴似的粘着她,叫她“娘”。

“娘,老虎的尾巴能缝好吗?”小石头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布老虎秃掉的尾巴根。

“能。”少东家弯了弯唇角,指尖灵巧地打了个结,剪断线头,“看,好了。”她把缝好的布老虎递过去。小石头欢呼一声,宝贝似的搂在怀里,小脸蹭着粗糙的布料,笑容灿烂得能驱散所有阴霾。

就在她低头收拾针线篓的瞬间,一种极其强烈的、仿佛被猛兽锁定的感觉毫无预兆地袭上心头,那感觉锐利、沉重、带着穿透时光的熟悉,还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河对岸那家茶馆的二楼窗口!

窗边,似乎有一道深色的影子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但那惊鸿一瞥的轮廓,那挺直的脊背,那熟悉到灵魂深处的侧影线条……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握着针线篓的手指瞬间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江叔!

这个名字在舌尖滚烫,却死死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半个音节。十年了!销声匿迹,生死不知的十年!多少次午夜梦回,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刀哥倒下的身影,还有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绝望,都与他的离开纠缠在一起,成为心底最深、最复杂的疤。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在?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将膝上的小石头往自己怀里拢了拢,仿佛要筑起一道屏障。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保护,却在不经意间坐实了某种“关系”。

河对岸的窗口空空荡荡,只有竹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她心神恍惚下的错觉。可那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道目光带来的刺痛感。

是她看错了吗?是这些年流离失所、紧绷神经产生的幻觉?还是他真的回来了?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膝上的孩子……

少东家的心乱成一团。重逢的冲击、过往的伤痛、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江晏是否误会了小石头的身份,种种复杂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滚冲撞。她低下头,看着怀里懵懂无知、正专心玩着布老虎的小石头,他对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浑然不觉,兀自笑得无忧无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冰凉,却稳稳地抚上小石头柔软的头发。无论是不是他,无论他看到了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小石头。她会好好保护这孩子,不让他卷入任何风雨。

她将小石头轻轻抱起,站起身,声音尽量维持着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小石头,起风了,我们回屋去。”她抱着孩子,转身快步走进药铺的后堂,将那河对岸可能存在的视线,连同心中翻涌的巨浪,都暂时关在了门外。只是,那扇门,似乎再也关不住心底某个角落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般的回响。